1856年11月20日
作者:寒山
三个使者手托乌黑漆匣一步一步走进帐来,众人低垂着头,心中直似翻江倒海,只听脚步橐橐,响在大帐的沉寂里,又似千钧石碾滚在心上。谁也不敢也不忍抬头向翼王脸上瞧一眼。忽听呼啸一声,帐外秋风掠过旷野,长久不息。
使者立定,当中一人朗声道:“奉陛下诏旨,三贼已然枭首,请五千岁殿下检看。”说罢三人同时动手开匣,一股血腥气顿时弥漫开来。各种各样的目光一瞬间落在那三颗头颅上:韦昌辉脸颊肌肉绞结,二目凸出,暴戾之气不散,秦日纲惊恐迷惘,再看陈承镕却还是生前那一种难以捉摸的神色。一时帐中议论声四起,也有人偷眼去看翼王,石达开眼睛里掠过一道强烈的光。
使者又道:“天王说殿下靖难有功,天父已经晓得,不日必将赐真福于殿下。现下天京已定,陛下令五千岁回朝扶主。”
石达开微微颔首,未答言,忽然听帐外侍卫吵嚷:“翼王有话,大人今天不必站班,请大人回营——”然后便是挣脱之声,石达开对使者一摆手:“盖上匣子。”只听帐外另一个声音:“殿下!冬官正丞相陈玉成帐前听令!”话音未落人已进帐,向石达开匆匆一跪,不等命他起身,已抢至使者身边。那使者还没来得及盖匣,眼前突然闪出一个少年,大眼睛里射出的光闪烁怕人,死死盯着那第三个木匣,他的脸色忽然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帐里蓦地又一片沉寂,石达开轻轻叹了口气,他旁边的张遂谋阴沉了脸。
猛然陈玉成伏身在地,放声痛哭。
大家见他如此,心神俱是纷乱已极——这个秋天以来,东王被杀,部众尽遭屠戮;翼王仓促回京,几个时辰入而复逃,全家俱丧;后来总算北王伏诛叫人松了一口气,回过头再看看当初首义弟兄,至亲好友,已经所剩寥寥,天京几乎化作一座空城,怎不叫人悲从中来;陈承镕其实是天王心腹,此时首级竟也与韦昌辉并列,座中不少是秦日纲旧部,想起他平生功劳,几个月就落到如此下场,心里很难说清是该憎恨还是该悲伤。不过这时辰悲泣他人好像已经多余,很多人心里在猜:屠杀过去了,下一轮的追查和株连,是不是快开幕了?满帐的人就这样又惊又怕,只听啪的一声,张遂谋拍案而起:“陈玉成!翼王中军帐何等地方,能容你撒泼?!来人!——”石达开伸手在他肩头一按,张遂谋忿忿坐下。石达开环视全帐,眼光落在陈玉成身上,缓缓道:“尔枪伤未愈,不可如此。有何不平?说与我听。”
陈玉成直起身,热泪直落在身前青砖地上,他咬紧了嘴唇,就是不说一句话。众人都知道他平日极倔强,今年丹阳一战受重伤,血流如注,当时旁人都怕他死了,他却不以为意;见他只是流泪,也各自黯然。张遂谋越看越怒,刚要发难,却听石达开道:“好了,你下去吧。”
石达开看着他行礼退出,眼底波光闪动,扶案而起,声音一如往常,平静而威严:“天朝不幸,蒙此大难;想来不止尔等伤心,连天父看了也会痛哭。往事已不可追,本王十日内必定回京,奏明陛下,赦一切罪人,再无诛杀!”满帐将领一齐跪倒,高喊:“翼王圣明!”石达开就在这回荡的余音里刷一声拔刀出鞘,正午的阳光映着霜雪般的锋刃,他仰头向天:“天父在上!这回失掉的城池,来日定能夺回!从今后,我们的刀锋,只对着清妖,不对着兄弟!”
是夜月明如昼,石达开良久无眠,披衣出帐,眼前秋风动野,远处的河水宛若素练,凄然伸向天际。他正看得出神,背后轻轻一响,猛一回头,张遂谋站在身后十余步外,见他发觉,几步走过来:“殿下也睡不着麽?对此良辰美景,是否触动殿下诗兴?”语气甚是讥诮。石达开掉头面向苍茫月色下的河川,喃喃而语:“悲哉!秋之为气也——”张遂谋突然道:“殿下真的这就回去?”
石达开眉峰一蹙,张遂谋上前一步,直视他的眼睛,语气激烈:“殿下休怪我多言,当初刚发难时,殿下回京,倘若那时天王真心相助,怎麽会制不住北逆?殿下出城,那追杀令,到底是怎麽发出来的?最令人心寒,北逆大开杀戒,咱们王府……天王又怎麽不加意保护?”石达开神色冷峻:“想来他也受韦昌辉之制……算了,我不想想这些事。”张遂谋恨恨地道:“受制于人?天王几时不受制于人了?!从广西到南京,哪样不是姓杨的做主?姓杨的逼得紧了,他找来北逆搞出这样的事,闹成今天的局面……”石达开打断他:“闹成这样,我怎能不回去?”张遂谋道:“殿下仁慈,但世事人心岂能尽如你所愿?我看此人心术不正,这一场大乱,他更如惊弓之鸟,你回去,恐难和他相处!”石达开淡淡一笑,张遂谋握住他手腕:“殿下!今非昔比,眼下他已不是那个翻山越岭的传道先生,咱们也不是在那帮村! 石公子,大难过后,难道你没有把他看的更清楚些吗?”他与石达开少年交契,此时情急忽提起旧日称呼,石达开心头一动,右手按紧了刀柄,缓缓拔刀,又缓缓收回,张遂谋静静望着那流动的寒光,知道他在思索自己的话,深宵的风阵阵吹来,他不禁裹紧了战袍。许久石达开按刀回鞘:“先回天京!我自有分寸。”
张遂谋长叹一声,两人并肩走下山去,崎岖黑暗的小径,石达开倒是走的轻快, 转头笑道:“张瞎子,要不要我扶你?”好容易到了山脚,张遂谋停步,低声道:“殿下,既回天京,那另一件事,就不能不办。”石达开看了他一眼,张遂谋被他目光刺得一颤,不过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殿下英明,一定不会猜不出。陈玉成到底是那狗贼的侄儿,湖北又有韦俊,杨辅清在这里,天京还有北逆余党,秦日纲的家人……”“够了!!!”张遂谋惊愕地抬头,山峰的阴影中石达开突然背过身去,双肩竟在剧烈颤抖。
张遂谋大惊失色,自从那日出城,翼王身边之人都是小心慎言,后来见他自己倒是谈笑如常,大家都以为他是放下了,谁料此时竟为这件事触动他的隐痛。张遂谋心下大乱:“翼王,是我错了,你……”石达开到底不同常人,片刻功夫已克制住了,惨笑道:“我母何罪?我妻何罪? 年幼儿女……又有什麽罪?推己及人,他们也是一般,罢了,罢了。何况我今天在帐中说的话,难道不算?”张遂谋低了头。
石达开看着他道:“你还有什麽话,索性一齐说了!”见张遂谋不语,径自说下去:“那我替你说——你还想劝我,女人细仔不妨放了,掌兵的人,到底要小心?是也不是?”张遂谋一惊,连忙答道:“殿下英明!今日帐中的事,殿下可以不计较,遂谋如鲠在喉。”石达开笑道:“他从小就跟我, 沙场上死过好几次的人了。依你说,要怎麽处置?”张遂谋还未来得及说话,石达开忽然问:“遂谋,要是那夜我没逃出来,叫人杀了,这会子送来的是我的头,你敢不敢,到帐里哭我一场?”张遂谋一怔,随即红了脸,石达开叹道:“陈玉成是个好样的!他今天要连哭也不哭,我倒要看不起他,倒要防着他了!——人,这是从何说起?!”
夜风凄厉,远远的,传来子时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