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

标题:《在水一方》

作者:朗衷

 

 (一)惶然与决然

汉江自秦岭南麓澎湃而下,凝汇百条支流浩浩汤汤南流,在武汉三镇汇入浩瀚长江。千百年来,这条大江滋养着两岸人家,形成了九省通衢物阜民丰的武汉三镇。两江三岸,以往络绎不绝的商旅不见了行迹,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营垒,营垒的主人们正是自金田起义以来,沿着桂北湘中一路北上的太平军。最初繁盛的武汉三镇仍是顾客盈门高朋满座的,盖因太平军所到之处只诛贪官污吏,不饶耕市不惊百姓,奈何清朝湖北官吏为防穷苦百姓投靠太平军,竟纵火将城外民房烧的得一干二净,无家可归的百姓们悲愤不已,反而转头加入了太平军的队伍。汉阳城下的营垒,正是这帮新兄弟们杰作。

浊浪排空,朔风笼城,太平天国左一军驻地 “真天命太平天国金官正将军罗”的大旗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此时万籁俱寂,巡营的一队士兵穿行在各营帐之间,走过把卡,穿过辕门,他们身边的星星灯火和若隐若现的的月光交相辉映,为临时筑好的土城增色不少。

“细路仔,是尔?”带头的年轻人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惊喜地驻足问道,他叫李世贤,于去年太平军路过他的家乡滕县时入营。

“世贤亚兄?你升旅帅啦?”辕门下响起少年独有的清脆乡音,他叫陈丕成,与李世贤是自幼交好的玩伴。

“那是,阿兄可是在岳州起获红衣大炮的有功之臣…之一呢!你不是跟在罗大人身边么,怎的被发配来守夜了?”太平军将十六岁以下的孩童编为排尾,虽然偶尔会上阵呐喊助威打扫战场,但主要还是作为统帅将领的左右侍从,并不需要像普通圣兵一样站岗放哨上阵厮杀。

“才不是呢!我是主动要求值更的!谁说排尾打不得江山?”陈丕成悻悻地抗议。

李世贤忍俊不禁,“哟吼,是个好娃崽。”

“莫喊我娃崽,我很快就十六了,是能上战场的排面了!”陈丕成生气地挥挥手。

“丕娃子!下哨后来找吴总制,有要事铺排与你!”二人对话被打断,一人一马由远及近,简练交代完之后随即拔马赶去下一个目的地,陈丕成认出了那是木一总制吴如孝身边的通传。

“哟吼,丕娃子!丕娃有志气。”李世贤呼噜一把他头毛怪笑着率众离开。

陈丕成随手抄起一块石头精准打中李世贤屁股,露出洋洋得意的得逞笑容。

“丕娃子,罗帅说你多次和他提想上阵杀敌,这里有个比诛妖还凶险的任务,你敢不敢接?”吴如孝口中的罗帅便是太平天国宿将罗大纲,由于他原是天地会人,吴如孝私下常以“罗帅”称之。

“但凭总制大人吩咐。我胆子大,不怕残妖作怪。”

吴如孝笑道:“胆大虽然要得,心细也是关键。要尔去妖穴打探军情,尔有何主张?”

陈丕成本以为是明天出师带上自己冲锋,万万料不到竟是做细作,一时愣在当场。他看向吴总制,发现他正微笑着审视自己,陈丕成灵台一丝清明,“小卑职虽没做过细作,但是年纪幼小,不会引人注意,也就不容易坏事。”

“哦,那你且说说,没有路引,怎么入城?”吴如孝目光中流露出考校之意。太平军选细作打探军机是自起事以来的惯例,但是自从攻入两湖以来,由于口音差距过大,只靠两广老兄弟探听消息的难度陡然上升。罗大纲与吴如孝被迫从童子兵里选机灵的孩子承担这项工作,他们比成年人更容易躲开官军的盘诘。但也正因为少不更事,越需要甄别心思恪纯意志坚定之人,阖家入营的陈丕成就是其中难得的翘楚。

陈丕成不假思索说:“我可以扮做货郎,便不需要路凭,实在不行随着流民乞丐去呗。”

“有计较,罗帅没看走眼。若有人盘问,可说投亲靠友。总之你也莫怕,自有天阿爷在高天看顾。”吴如孝点点头,“此去除了自己打探之外,另与你一百两银钱,可雇当地人打听,剩余银两在当地租一房子,便于后续联络。”他选陈丕成还有一层考虑,无论是作为童子兵打扫战场,还是作为管圣粮分发礼拜钱,他从无隐匿钱财之举,所以吴如孝放心将银钱交于陈丕成花销。

吴如孝随后和他一一交代了应打探的事宜,诸如先锋队扎营之处、各路营地行程、妖兵妖头数目、粮草铅码存量之类,末了又告诉了接头事宜和接应暗号。总之一句话,有人在后面接应,只管放胆去做便是。

陈丕成忍不住发问,“大人要卑职去哪里打探?”

“尔且随我来。”

吴如孝着通传开出一张挥子,带陈丕成出营前往驻扎在南纪门外的中军行辕, 在戒备森严的中军帐前等候着召见。此时新月如洗,将营地里的道路洒扫地熠熠闪光,江涛拍岸,伴着来往的脚步浅浅低吟。陈丕成无暇欣赏这江天月色,他心中有些忐忑和担心,如无意外的话,一会要召见他的就是传说中的,也是让他灰头土脸的左军主将翼王石达开。

所谓传说,指的是这位殿下在他们普通圣兵尤其是贵县老兄弟之间名头最响,诸如自幼通读兵书、十四岁时去湖南和陈邦森师傅较量拳脚、十六岁被天王和南王三顾茅庐、带着会众拜旗斗团练之类,更不用说团营后率领左军啃下独鳌山冲锋、风门坳断后这种硬仗。不过其中偶尔也会夹杂几丝不和谐的质疑,特别是当外乡人知道翼王的年龄之后,他们普遍会用玩笑的语气起哄,“这么小的娃仔怎的会这么神气,再说他要是这么神勇为甚捞不着管带前锋。”虽然翼王贵县的同乡马上分辨,但是对年龄的轻视和能力的质疑却很难通过口碑消除。直到后来,翼王在长沙城外独当一面,率领这支陷入重重包围几近全军覆没的队伍度过湘江,在河西歼灭向荣整装部队,带着大军一路北上并且攻克了水路枢纽岳州后,那些对他的非议即刻戛然而止了。河西大捷之后,陈丕成明显察觉到,老兄弟们提到翼王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佩,一位名将的横空出世使他们自然而然将胜利的渴望寄托在这位天才统帅身上,祈祷他带着大军再造下一个辉煌。

当然,严格来说石达开并不是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仙——虽然按照拜上帝教的教义,他是天父的第七位儿子,是与天王一同下凡诛妖的神,但是翼王平时并不像其他殿下一般行踪莫测,无论是上阵杀敌还是兼管的财政和练兵,他很多时间都与普通圣兵有更多的交集,这无疑给了他们可以触及的亲切感和归属感。

遗憾的是这个“普通圣兵”里不包括现在站在寒风里等候召见的陈丕成——他对翼王颇有怨念,源于翼王主管的练兵。用陈丕成家乡话来说,那个高高在上翼王殿下是个苏州屎,就算个子高得鬼魂失也没卵用。

十年后,当已经成为英王的陈玉成最后一次再临故地,站在暮色四合的武昌城外时,他不由回想起了十年前等在中军帐外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自己,惴惴不安却又雄心万丈面对不可预测的未来。这座寄托着全军希望的古城从触手可及到遥不可及,间隔不过短短一月,也是隔了整整十年。十年前中军帐里的人是自己的主心骨,十年后自己成了别人的主心骨。十年前下意识地用迁怒来逃避问题,是十四岁少年的特权,十年后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二十四岁的英王责无旁贷。当焦灼的等待和衷心的期待在一封封泥牛入海的去信后慢慢化为乌有,他对失约之人已经失去了责备的兴趣和愤怒的心情,陈玉成面色冷峻地决绝下令:“通军拔营,回司安庆!”

手举火把的骑兵跟着英王大纛纵横驰骋,如同一道明亮的闪电劈开了浑浊的夜空。 

(二)误解与理解

辛开元年,永安城东,古苏冲左二军营帐上薄薄的霜露在初冬柔和的阳光下来回跳跃,营外一丛丛芭蕉叶迎着微风沙沙作响,和着大营里热火朝天的呼喊声奏出动人心魄的乐章。

这支前身是天地会的部队在太平军驻扎茶地时由堂主罗大纲率众加入,东王杨秀清为表诚意,将其全师整编为左二军受左军主将石达开节制、由军帅罗大纲管带。这支王牌劲旅前不久刚刚在城南的水窦击败了前来围攻的塞尚阿乌兰泰部,现在正借着胜利的东风,在罗大纲的亲自整训下开始演练新的攻敌阵法。按军制,太平军共十军,每军有前后左右中五师,每师有一二三四五旅,每旅有一二三四五卒,每卒统东南西北四司马,每司马再统刚强勇敢雄猛果毅四为伍长,全军合计一万三千一百二十五人,然太平军兵力有限,各军编制不足,只虚留以备来日扩军,因此角斗场上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师两旅两千人。

点将台上,一位年轻人按剑而立,他是太平天国负责整训全军的翼王石达开。此番亲临现场,是为了检验左二军螃蟹阵的娴熟程度。随着“呜呜呜”的螺号吹出三声胜角,左二军分列站好。前营师帅、中营左旅帅骑马带领前营和左旅五百名新兵居中环形结阵,左营右营师帅帅各带本师老兄弟两翼排开,后营左旅合后,作为全军预备队,由于每师五旅每旅五卒,从高处看恰似螃蟹一边五条腿,螃蟹阵便得名于此。

结阵完毕,罗大纲率牌尾和能人们充当敌人向左翼发起进攻。此时中军大旗手摇动代表东方来敌的大青旗和调后营参战的小三角白旗,后营左旅帅打起本部三尺五寸大旗并入左翼,右军则趁势绕道敌军后方包抄。承担进攻主力的中军散开滚牌、点起刻着“太平左军”的大炮轰阵,左右火器将士执抬枪鸟枪前进杀敌。他们每十个人一组两两组合在一起,前面一组打枪后面一组放粉,前面打完了,后面已经装好,从而形成了稳定的火力网。

左翼攻阵结束后,又由前营师帅吴如孝带本部模拟了敌军前后两队进攻的阵型,在罗大纲的指挥下,各队阵型虽变化多端但始终井井有条,石达开对罗大纲的赞许又深了几分。然左一军左二军是石达开的直属部队,要求自然比其他军队更加严格,因此他额外加考一项马术,规则是叫圣兵跟着马跑,谁能赶到马的前头,才算得是好兵。虽说这要求对于水乡里长大的两广人来说有些强人所难,但是左军上下从金田起义起就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早已经被这位统帅折磨的没了脾气,所以休息了片刻后又意气风发地比了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奔跑比赛接近尾声,绝大多数牌面都能完成任务,只有十几个落了下风。石达开从点将台上一眼望去,这几个人面生的很,想来是刚入营的新兄弟,平常不是练家子,现在气喘吁吁几乎瘫倒在地了。

当着翼王的面出丑,让罗大纲有些上下不来台,他圆睁虎目断喝道:“丢那星平时都吃白饭去了?旅帅怎么带得恁黑?明日上了战场,清妖会因为你是娃崽而放你一马吗?这些个没过关的,旅帅统统领回去,全卒加练!”

治军严明是好事,石达开自然双手赞成,不过其中有几个看起来不过是个半大细虾仔,他心下不忍,便向吴如孝询问究竟。吴如孝广东嘉应州人,原来是十三行的会计,在广西经商之时投身太平军,他作战有勇有谋为人端方忠厚,很快以军功擢升为罗大纲的左膀右臂。

吴如孝定睛看去,指着其中一个笑着回道:“殿下明察秋毫,那个娃崽是前不久咱们和前军路过大黎里时入营的,他父母俱无,也无兄弟,只有一个老叔在馆。人虽然小,心气却高,还不足岁硬要跟着牌面合练,甚至还找到罗军帅那里呢。”

“对,是有这么回事。我看他剀切就同意了,反正早晚都得上阵诛妖,早练好了也早一个助力。”

石达开听到这娃仔家室心中一动,笑道:“那便是了,无依无靠肯定是要强的。不过还得因材施教,全面培养,莫要拔苗助长才是。这是个好苗子,大纲你好好带他。”他治军虽然严苛但视卒如爱子,不忍心过早将童子兵送向残酷的战场。

罗大纲点点头,开玩笑道,“想不到这娃崽居然能因为没完成训练科目而入了殿下法眼,真是走了狗屎运。”

“能跟马跑这咁远,也不错了,不能求全责备嘛。”石达开嘱咐了一嘴随口问道,“对了,那娃崽叫什么来着?”

这时,各师各旅已经收队集结完毕席地而坐,石达开在几位高级将领陪伴下走入人群为全军讲道理。讲道理是太平天国的思想教育和政策宣传活动,每逢礼拜日或临大事,各级官长都会宣讲上至上帝教义、军国大事,下至天条军规和行动安排的诸多事宜,鼓励本馆兄弟姊妹敬天识主坚心打江山。

然而石达开本人对上帝教兴致缺缺,当年应南王天王三顾茅庐盛情加入拜上帝会,为的是以宗教之手段行救国救民之义举,早年在贵县发展会众时,他除了宣传敬拜上帝可以有田耕有饭食之外,更以民族大义号召有志之士,从不行其他地区以“斥一切邪神”的名义拆庙宇毁神像之举,是以每次讲道理,石达开几乎抛开宗教话题。对一辈子没有走出大山的贫苦百姓,他讲中华五千年历史、清妖暴虐无道的统治史,让闭目塞听的他们对家国天下有基本认同;对统兵作战的中高级将领,他结合幼时通读的兵书和前次作战的经验教训,交他们如何行军布阵、如何筹措补给、怎样动员士兵,帮他们学以致用提升本领;对于新兄弟,他会具体讲到怎样结寨挖壕、怎样操作抬枪、如何探路值哨,表现优异的甚至当场计入奖功簿,从而激励将士们愈加奋勇争先。

他讲道理内容新颖,言辞生动,故而大受将士们欢迎。久而久之,不仅太平军们私下琢磨出来,连天王和列王们也注意到他讲起天情道理总含含糊糊一语带过,只在讲实事时才飞花粲齿妙句连珠。当某次南王委婉敲打他注意影响时,石达开与他三兄坦诚交流了对宗教立国的态度,以及——二兄的著作我读得囫囵吞枣,万一开口露馅怎生是好,翼王殿下理直气壮解释。南王虽然对他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行径十分无语,但也知道他不是不分轻重的人,最终也只能心照不宣由着他去了。

玩笑归玩笑,该听的还得听,石达开这次给左二军讲道理就从天父派天王下凡诛妖讲起,告诉新兄弟们打江山是为国为民的大事业,而不是只为私利的富贵营生。说到如何作战时,他从前人兵法中推演,尽皆说得脉络分明,饶有新意。让圣兵们认识到诛妖之战不再是入营前的械斗群殴,而是有规矩的两军对抗,要凭本军几千将士扫荡千万残妖,必须依托灵活的阵型支援配合。正因如此,阵中每一位兄弟的表现直接关乎战阵效果的发挥。末了他清清嗓子说道,“汉丞相诸葛亮曾经说过‘无能之将有制之兵,不可以败;无制之兵有能之将,不可以胜’,指的是训练有素的部队,即使将领无能也不会败退,而训练不精的队伍,即使让罗军帅这样的名将来指挥,也不能取得胜利。本主将之所以严苛加练甚至全旅连坐,正是为了来日诛妖时各位兄弟能以一敌百万战万胜。因此,千祈兄弟们勿负天父无边厚恩,同心合力,加倍奋勉,愈切修炼之志,以享来日之福矣!”

阅兵之后,石达开匆匆回城去,他先前遣人与绿营清妖接洽购盐粮,那日正是交易之期,那个被吴如孝夸赞的娃崽,很快便被抛之脑后。与为整训士兵和筹集粮草而殚精竭虑相比,一个小小的排尾在他漫长戎马生涯中,实在是不值得一提。如果不是多年后陈玉成陪他夜游振风塔时主动说起,他不会想到曾经不经意之间大大得罪过这个年轻人。

那天石达开心有所感,突然问道:“你怪我么?”

当时陈玉成摇头否认,脱口而出:“怎么会呢。”

看见石达开正一瞬不瞬与他对视,陈玉成走上前去握住石达开的手,郑重其事地说,“从来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陈玉成听懂了他的潜台词,他轻声说道,“殿下此去,除了锋镝之险,还有谣言之恶。然谣言止于智者,玉成恳请殿下勿要介怀……”

石达开倏然热泪盈眶,是猝不及防被击中心理防线的惊讶,是努力不介怀却真实存在的委屈,是来自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下属的感动,更是前所未有的安心——身后年轻人不再是战场上横冲直撞的娃崽,他已经真正成熟到可以地接过这份千钧重担了。

石达开回身轻声回答:“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评。”

(三)成见和初见

 “卑职木一总制吴如孝率排尾陈丕成参见五千岁!”

吴如孝洪亮的声音让陈丕成回过神来,他不知不觉间已经进入了翼王的中军帐。就在方才短促的侯见时,他竟然回忆起了第一次见到翼王石达开时的情景。

陈丕成出生在广西藤县大黎里一个一贫如洗的家庭,双亲去世的他自小就随着爷爷打田插秧、砍柴放牛,日子虽然过得苦但勉强能温饱,然而自前年以来,八桂大地连年大旱,稻田颗粒无收,财佬们竟趁天灾要佃农将谷米折银交租,生生断了一家人生路。正好太平军行军途中路过他的村子,走投无路的阿爷阿叔就带着他入了营。或许大人们只希望拜上帝就有饭吃,但陈丕成清晰地意识到,在太平军驻扎的五天里,他躲在芭蕉树后看着那支身着统一招衣的部队白天操练鸟枪抬炮,晚上围坐同吃同礼拜同习字,让好武的少年羡慕地心痒痒,他真真切切想像那些战士一样扛着枪炮上阵杀敌。

然而太平军以十六岁为界划分兵种,临村的李世贤长他两岁就可以摸抬抢,陈丕成却因为只有十四岁被编入了牌尾,真真气煞人也。好不容易央求军帅大人让自己跟着牌面合练,结果刚练了几天就碰上翼王检阅左二军,自己因为不达标被他点名惩罚,累瘫在地的陈丕成听到远处那个高高的身影命令全卒陪他加练,不啻于晴天霹雳——以前根本没有这个训练项目啊,您翼王殿下心血来潮收拾我们,我自己被罚心甘情愿,可是您凭什么搞一出连坐嘛!

老兄弟们并不怪罪他,但陈丕成却难以原谅自己.他当然知道问题出在自己头上,可是不影响下不来台的十四岁少年迁怒于下命令的人。翼王殿下是不是嫉妒本大人英武而故意给我使绊子,总有一天本大人要让你看看什么是大英雄!

可能也是因为这次出糗,陈丕成旋即被调到罗大纲左右做听使,虽说老兄弟们一致认为是他的勇毅和好胜受到了罗大人垂青,但是——我更想上阵杀敌啊,心高气傲陈丕成郁闷无比。

跟在罗大纲身边的一年,罗大人时不时点播他如何发哨传信息马抄粮,如何行军渡河布阵设防,在出色完成了交办的诸如探路、挖壕、掠阵等诸多任务,成长迅速的陈丕成终于有了独当一面的机会。只是这份激动和荣誉在威严的中军帐里,慢慢被紧张取代了。

陈丕成偷眼打量四周,军帐陈设极其简单,角落里几个箱子拼成一张床,床头衣架上除了披风还有一张用蓝色琴囊包起来的琴,看起来还没顾得上打开。琴下面是一柄竹节金钱装雁翎刀,饰满折枝莲花纹的装具、镂空金钱纹八卦刀镡、浮雕金线纹的柄尾,虽然刀穗编了个红色平安如意结,但完全不影响宝刀的气势,看的陈丕成垂涎三尺。再往中间去是武汉三镇的地图,帐中两人正对着地图商量着什么。正中间是半旧的桌案,案上只有三支红烛、几部厚书和斜插在笔筒里的一支凌寒怒放的红梅。

哟,有书有茶有琴有花,翼王殿下真是个读书人,我们在外面挖壕站岗累死冻死,您居然有时间有心情采花,陈丕成酸溜溜地想着。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这束不和适宜出现在战场上的花朵和若有若无的馨香,竟然神奇地让他的心平静了下来。

吴如孝带陈丕成向两位大人行军礼后就垂手肃立,那位指挥大人回身看到他们后便向翼王告辞,“那我先铺排下去,四更造饭、五更装身、天明各馆齐出,定得拿下汉阳。”

翼王向他还了半礼,说:“好,明天我去其他城门督师。天寒地冻,您今晚早点休息。”

指挥大人下去后,吴如孝给翼王介绍陈丕成,“殿下,之前您吩咐的事情卑职来交差了,这位小兄弟叫做陈丕成,在永安入的营,平时胆大心细有勇有谋,当年在桂林城外,就是他带着娃崽们擂鼓助威的。”

“原来是你呀。”石达开轻轻敲了额头,恍然大悟:“罗大纲和我夸过你好多次呢。”翼王示意吴如孝二人落座,他自己没有回到大案之后,而是与他们昭穆相坐。这样近的距离让陈丕成轻易能够看清楚翼王的相貌,他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仪态文雅而内含刚劲,神情秀逸却气宇轩昂,十足一个不怒而威的王者风范。原来翼王长这个样子啊,一点都不像当年欺压自己时那么凶神恶煞,陈丕成想。

翼王的话打断了陈丕成的胡思乱想,他恭恭敬敬坐好,专心聆听翼王殿下的训谕。

“咱们天朝行军打仗,向来重视探查敌情,盖因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原先我们的侦碟兄弟不过探查数百里,然斥近则敌至,候少则来路多,所以此番便要查远、查周。你年纪虽小,却得罗将军倾囊相授,论精明、勇敢、谋奇、虑远不落于老兄弟之后。东王将此千斤重担交于你手,你可有信心?”

陈丕成听到他竟得到了来自传说中的九千岁钦点,激动地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犁廷扫穴。他慷慨情愿,“小卑职何德何能,能得九千岁如此看顾。此行一定把那妖窟翻个底朝天,不然绝不回来见殿下!”

翼王很是满意陈丕成的表态,他笑道,“丕娃子果然有胆气!天王也说,贪生便不生,怕死便会死。但是,离本军越远就越危险,特别是口音有异,容易为清妖所察。故而你此去查访,务必见机灵便小心谨慎,以期衷心报国,顶起纲常才是。”

“吴大人已交代了应对之策,小卑职保证完成任务,不负九千岁和五千岁殿下厚望。”陈丕成一字一句回答。

“你也无需过于紧张,张遂谋给你安排了搭伴,水营那边我让许斌升选了可靠的新兄弟,他们会一路送你们下行。”

吴如孝有些好奇,问道:“对了殿下,还没说让他去哪里呢?”

“安庆。”

“安庆……那不是千里之遥么?”陈丕成惊讶地脱口而出,目的地远远超出了预料,他本以为最多会让自己去爬武昌城墙。而吴如孝虽然没有做声,但眉宇间也是一片讶异。

“虽然在千里之外,却也在股掌之间。”翼王自信又潇洒地微笑着调侃他,“怎么,害怕了?”

“不不。”陈丕成连连摇头,一本正经地说:“岳飞五百破十万,何况妖魔灭绝该!小卑职只是没想到会去那么远的地方。”

石达开忍俊不禁,他顺手捻起一枚棋子——旁边的小几上摆着一张棋盘,正是他方才等待各军将领汇报军情时顺手摆出来打发时间的——看着吴如孝和陈丕成说道,“下棋讲究弈棋布势务相接连,布战局如布棋局。武汉三镇虽然是九省通衢,但同样也是九省必攻,更何况荆襄财赋远逊于东南,因此我们的打武昌的重点是获取补给,最终还是要服务于全局。”

吴如孝问道:“那殿下,我们是确定顺江东下取江南了?”

“此事事关重大,非天王东王不可置喙。但是我们为将者,不能等到东王拍板后再行动,否则连清妖都知道我们的动向了,还怎么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呢。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二位将来会成为独当一面的统兵大将,切记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不谋大势者不足以谋一时,做每一步决定时都要尽可能往深处广处着眼。”

吴如孝到底年长,听出来翼王方才对前程的期许更像是客套一夸,更何况太平军猛将如云如织,轮不到他来独当一面,所以不至于诚惶诚恐地客套,只将为将之道的训谕记在心里。

但这句话在陈丕成听来却不啻当头棒喝。

陈丕成有个轻易不可诉诸于人心结。他生来俊美,时不时被乡邻调侃像个细妹子,纵然旁人并无恶意,但在他看来是对男子汉身份的蔑视和质疑。少年郎的心性,总是对尊严有着执着的渴望,对荣誉有着虔诚的憧憬。所以当他第一次握起竹枪后,就近乎执拗地想证明自己比谭绍光李世贤这些童年玩伴强,但是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有朝一日自己超过了他们后,他的征程又在何方。直到这个静谧长夜里,他的主将微笑着告示他,你要成为一位独当一面的大将。

“听到了么丕娃子。”吴大人胳膊肘拐他。

“啊……嗯!殿下训谕,小卑职永世不忘。”

翼王赞许地颔首,“东王治军严明,有功必赏,绝不辜负尔辛劳。待得归队,定酬尔功。本王权代三军将士,在此殷望佳音了。”

 “如果小卑职不辱使命,是否应该去南京等您?”回过神来的少年用意气风发又带着一点调皮的声音立下了军令状,帐篷中时时拂过的微风似乎带着他的凌云壮志,一路飘到了安庆城上方。

在之后漫长的征途中,陈玉成仍然不时回忆这匆匆一面——不期而遇的相见,不药而愈的成见,不言而喻的明见。在武昌城外,在数九寒冬,在简陋的中军帐里,跳动的烛火给翼王的脸庞涂上了一层温柔的颜色,陈玉成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一个优秀的统帅,不仅仅要在马背上所向披靡让敌闻风丧胆,也要在战场外启宏授业助人发荣滋长。

在最后最后的时光里,当他被问及对天国的看法时,他蓦然想起了激励一个懵懂少年开始破茧成蝶那次简短见面,那时候的他热血沸腾,第一次迫不及待地走进真正的战场,像将军一样,像翼王一样。

陈玉成傲然一笑,我天朝除南王和翼王外,其他人不过庸才,本王死,我朝亦不远矣。

(四)胆略与谋略

“朝奉,你看我行吗?不要工钱,给口饭吃就行。”四牌楼胡玉美酱园里,一个少年眼巴巴地说。

胡玉美是安庆近二十年来声名鹊起的蚕豆酱特产,特别是临近年关,更是本省人馈赠亲友不二之选。然而今年这个年,掌柜的心情并不轻松。传闻长毛已经攻下了武昌,不日之间就能打入安庆,本地达官贵人自然能躲就躲,穷苦百姓全年攒下的钱都掏给了价格随之飙升的粮食,原本供不应求的酱菜竟然出现了罕见滞销。顾客少了,铺子上只能找短工挑缸沿街叫卖,还好有不回家的外乡人应召。

天刚刚蒙亮就有一个小哦阿讨伙计,掌柜心中暗喜,再加上听说他孤身一人从赣南一路逃难到安庆,不由起了恻隐之心。他东家原也是赣省人,因此虽然收了酱缸的押金,但看在老乡份上主动饶他些本钱。少年麻利担起满满两缸酱菜,优哉游哉地拐入了司下坡路的谯楼附近,这里正巧有家斜对着巡抚衙门的铺子在转租。

这个少年正是陈丕成。他和陆仁甲、卜种药三人驾船沿江东下于三天前到达了安庆城外,按照原定晓行夜宿的行程计划,他们至少要年底才能抵达,但是陈丕成不愿耽搁军机,一路上向深谙水性的陆仁甲学驾船,几天下来便熟练掌握了这门手艺,甚至连通过黄颡口半壁山一带的激流都如履平地。于是乎他两人轮番上阵,终于赶在天历腊月十三,也就是旧历腊月十八顺利进入了安庆城。

一路东行,只见安庆城外一片秣马厉兵,他们商量先在城中找一落脚点,再分头查探省城内外、小孤山、宿松诸地敌情。于是乎陈丕成摇身一变成了胡玉美的货郎,房东看他挑着两个酱缸不疑有他,爽快宰了三个月房租落袋为安。至于为什么选择住在戒备森严的巡抚衙门旁边,用陈丕成的话来说,灯下黑反倒最安全。

“你这娃崽真是胆大,哈哈。”陆仁甲安置完行李后和他挑着酱缸沿街叫卖,一边仔细观察一边有一口没一口地聊着天。至于猎户出身的不种药,他的目标是险峻的小孤山。

“阿兄也不看看我是谁带出来的兵,我们跟着翼王灭乌兰泰砍向荣,什么阵势没见过。”陈丕成自豪地悄声说。自从知道陆仁甲是益阳才入营后,他这一路逮着机会就把他们此前的战绩大夸特夸,比如陆仁甲夸他一句好身手他便谦虚说道哪里哪里谁谁谁比我功夫高,夸他学得快他跟一句没有没有那谁谁谁还无师自通呢,夸他少年英雄他嘿然挠头非也非也比那谁谁谁还差好多的。听得多了,陆仁甲终于琢磨出一个规律,陈丕成口中的“那谁谁”大概率是翼王殿下,普通概率是罗将军,偶尔也会是李世贤谭绍光等他不认识的小娃娃。

 来到安庆后,陈丕成找了一些本地穷苦人探查清妖守备、府库存银等诸多事宜,这些扮作小贩的乡民与兵勇熟稔,闲谈中便能打听的八九不离十。但是他们毕竟不是军人,为了甄辩出真实的城防布置,还得他自己亲自负责。

走在安庆城头,陈丕成心中一阵唏嘘。他原以为鱼米之乡的省城,不说遍地罗绮,至少也该有富丽堂皇的气派。然而目之所及,三步两桥下横七竖八躺着的是嗷嗷待哺的流民,状元府街上行色匆匆路过的是愁眉苦脸的货郎。官商世家的大宅闭户不出,偌大省城唯独有一个地方来往如织,便是五座大小城门。越是临近年关,太平军占领武昌并准备沿江东下的消息越是一传十十传百,穷苦百姓们纷纷奔走相告,与之相对的自然是那些心虚不已的贪官豪绅,这也是城门下满载辎重出城的车辆络绎不绝的原因。

这几天陈丕成昼伏夜出,把安庆城大街小巷几乎转了个遍。这座江北的省城城墙长逾九里,高不及两丈,城垛间稀稀拉拉驻守着兵弁伍卒,一看就是乌合之众,遇到换班空挡,他一度搭挠钩攀上城头,其中的惊心动魄自不必提。多次查探之下,陈丕成终于拿到了安庆人员守备和武器布防的一手情报。

癸好三年正月初六,是旧历正月初一,三个人趁着守城士兵忙着过年,开始了来安庆后的首次碰头。除了虔诚祝祷和互贺高升外,更重要的是交流清妖的动向。

“清妖在小孤山上埋伏了一千五百人,山下营盘里也窝着七八百地龟。”卜种药几天下来脚底板磨起了泡,他一边说一边龇牙咧嘴地挑开,陈丕成在一旁打下手帮他包扎。这是他们太平军的惯例,几次气泡放血后脚底板就能硬实,再也不怕长途行军了。

“城外大观亭有大概五千妖兵,火炮三十多门,这可是快硬骨头。”说话的是陆仁甲,托公款旅游的福,他稍微给酱料降个价,就能打听到想要的信息。好心的老百姓甚至还奉送诸如巡抚衙门连着几天让家丁帮着把女眷细软运出城,臬司大人扣了全城车行的车要帮着运走家当的花边新闻。

“等等,虽然臬司衙门肥的流油,但是不至于这么能贪吧,大张旗鼓运赃物不怕引起其他妖头主意吗?”陈丕成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

“这帮天杀的狗官。”卜种药骂了句,“他们妖窟在哪,不行咱们也跟着看看,不能轻易放走他们。”

“听说让车夫们过完年,呸,过完他们的鬼年后,正月初三在大南门东北集合。”

“不对,若要装箱应该就近去布政使衙门,而且那边离八卦门近,行船也方便……”陈丕成若有所思,突然他猛地拍手,“是太湖仓!那里有他们的存粮和饷银。”

陆仁甲哈哈大笑说:“这蒋妖头真是怂狗,还没打呢就顾着寻找退路。”

“翼王训谕过凡事有备则无患,咱们只当他真要搬粮,务必让他搬不成。”

卜种药问,“怎么弄,你有啥主张?”

陈丕成边思考边说,“这第一就是拖,比如骗他们守军咱们庆岁要持续一整个月,不出正月不进兵,让他们也安心过年;比如去挑唆车夫说千百年来没有正月十五前催活计的,要衙门先付讫银钱再出车。第二就是堵,他们不用船是为了避开我们水师,那么东边的枞阳和池州可以排除,唯一的方向是正北。桐城庐江太近,舒城特别是庐州最有可能。桐城到舒城之间有段山路,我想试试看有没有机会把官道堵起来。第三嘛,咱们得赶紧回去报信,让翼王殿下也做两手准备。”

计较妥当后,三人分头行动,卜种药带着书信图纸先行回去报信,那两人继续拿钱煽动舆论。待到正月十六,当翼王先锋军兵不血刃攻克九江、两江总督陆建瀛抱头鼠窜的消息传进了安庆,预料到末日来临的安徽巡抚蒋文庆终于决定将饷银运走。陈丕成留陆仁甲在城里接应大军,他自己则驾着一头租来的驴车,从远离长江、守备松弛的集贤门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安庆城。

果然不出乎所料,这队兵弁出城后一路向北而去。陈丕成一开始忽远忽近地跟在后面,在他们中途停下吃干粮之前找个岔路绕过去,装成走街串巷的哑巴货郎比比划划间把酱菜买给了这帮军爷,顺便从闲谈口中确认了他们的目的地果然是庐州。

可惜你们一年半载去不了了,啧啧,陈丕成深表遗憾。他兜售的虽然还是一开始那担卖不出去的虾子腐乳和蚕豆酱,但是上面已经被偷偷拌进去了厚厚的巴豆粉。

随后陈丕成着算着脚程,星夜兼程向西赶往宿松,按照他们先前掌握的信息,小孤山宿松一线是安庆的前沿,既然蒋文庆在彼设防,翼王殿下也必然会还以颜色,所以那里至少会有一支他们自己的精锐部队。

陈丕成预料的不错,前敌统帅石达开在正月十七接到探报后,果断派偏师北渡长江围攻宿松,这也是太平军东下以来首次分兵占领非沿江城镇。英勇善战的将士们只用短短一天就克城,成功粉碎了蒋文庆构筑的陆路防线。与此同时,他们在陈丕成的带领下马不停蹄北进,在舒城南的茶山一举击溃了布政使李本仁撤向庐州的小队,顺利截获了三万两饷银。

“哈哈哈哈你这娃崽怎么这么损啊。”翼王笑到打跌。攻克安庆当晚休整的间隙,他听接收安庆府库所获财物的春官正丞相胡以晃和夏官副丞相黄玉昆汇报,才知道原来这个先期派出的陈丕成立了这么大的功,便单独召见以示嘉奖。

陈丕成不服气地抗议道,“本来卑职想着路上拆个桥或者挖个沟拦他们的,要不是那些桥和路修得忒结实,我也不至于那么恁黑啊”。

“好好好,我说错啦,你是靓仔。”石达开正色庄容地点点头,听不出是真心夸的成分多还是像无奈的哥哥哄闹脾气的幼弟成分多一些。

陈丕成脸腾地红了起来,他欲言又止半天,最终昂起头来认真说,“殿下,我马上就过十六岁了,不是娃崽了。”

陈丕成说不清那种心情,他可以不在意李世贤谭绍光他们的炫耀和玩笑,但是在翼王面前,他迫切地希望自己不会因为年龄而被轻视。或许是从第一次听到翼王早在十四岁时就练好一身功夫打遍湖南无敌手起,或许是自听眼高于顶的罗大纲和吴如孝私下点评太平天国诸英时唯视翼王后生可畏始,或许因翼王仅仅年长自己六岁的缘故,或许是近来短促的两面之缘后,陈丕成不想永远仰视这位年轻的统帅,他暗下决心,你长我六岁,那就让我用六年的时间站得和你一样高。

石达开专注地盯着眼前的少年,他俊美无俦的面容下别有一番昂扬气质,恍然间和自己少时的剪影渐渐重叠在一起,那是一样的坎坷之遇、一样的坚韧之心、一样的鲲鹏之志以及一样的凌云之才。他完全理解了陈丕成的心意,如果战火的洗礼会让这样的人会成为中流砥柱,那么在此之前的怜悯和过度保护反而折辱和唐突。

翼王侧过身拍拍陈丕成的肩膀,又自然地拂去少年刘海上还没来得及掸走的征尘,庄重地点点头问:“好,我记住了。丕成立此奇功,想要什么奖励?”

“这次翼王殿下没让我进武昌,那我下次一定要亲自打下武昌!”陈丕成回之以自信满满的笑容。

石达开没有食言,太平天国攻克南京后就保举他为左四军典圣粮,并且在次年令他扈从国宗韦俊督师西征。陈丕成也没食言,自从甲寅四年率领五百精锐攻克武昌被封为殿右三十检点后,陈丕成凭借赫赫战功一路由冬官丞相、豫天侯、成天豫、成天燕、成天福、成天安升成天义,终于在己未九年受封英王,成为天京事变后太平天国第一位异性王爵。

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传开后,同僚下属的贺礼纷至沓来,他们言辞中普遍将二十二岁的英王视为二十岁翼王的接班人,热切地盼着英王带领他们创造新的辉煌。陈玉成兴奋之余也隐隐有些空落,直到来自那位亦师亦兄亦友之人的亲笔信,带着陈玉成的期盼越过了万水千山到来。

石达开在信中提出了一个会师两湖的战略构想,于他本部而言可以直入四川,取高屋建瓴之势翼庇天京,于江南太平军而言可顺江东下解安庆之围。在信末了除了恭喜和祝福之外,他另送英王一副对联——

王者命自天,谁敢化蛇当道;

英雄居此地,何妨扪虱谈兵。

陈玉成合上信笺咧嘴笑了,他想象着石达开在灯下奋笔疾书的样子,于大计卓跞于小处温柔。就像当年在安庆的匆匆一晤,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把少年的壮志视为天方夜谭,而是神情温和语气真诚地给予由衷的尊重和实质的支持。那种风度就像甲寅四年天王洪秀全为了褒扬翼王安庆易制的功勋而亲拟的翼试试题一样——春风化雨,润泽四方。

(五)启程与归程

“云淡风清月半圆

“我送金妹把家还

“双双来到望月桥畔

“慈善寺里钟声传”

咿咿呀呀、柔柔软软的黄梅调忽远与近地传入江畔,在栈道上散步的陈玉成凝神倾听展颜一笑,自顾自地接着哼了起来——

“朗朗的钟声入云端

“刘海哥送我把家还

“一人行路叹路长

“刘海哥伴我回家嫌路短”

“丕成还会唱戏?”走在他前面的石达开剑眉轻扬,好奇地问,“啊瞧我这记性,你已经改名玉成了。”

“是《刘海戏金蝉》里的名段。过黄梅时好些伶人投军,我看他们识文断字,就留在身边做个书手,天长日久地也会唱了。”

石达开横了他一眼说,“公然违制,这么胆大包天的也就你们了。”天王洪秀全视伶人为惑乱人心的妖魔鬼怪,严禁在公开场合演戏,这也成了太平军不成文的规矩。

“还有谁啊?”现在换成陈玉成好奇了。不过他话音一出口就自悔失言,那个人自然是多次在清凉山公开听戏的东王杨秀清,去年他不知何原因骤遭北王韦昌辉杀害,纵然大多数天国将士为此愤愤不平,但由于天王对天京事变的真相至今都没有给出正面解释,东王本人在太平军之间仍然是一个不可提及的禁忌。

陈玉成知到翼王全家也在事变中遇害,所以不想让他再度回忆那些伤心事,便笑着打岔,“我听说癸好三年殿下在宿松时,连着看了三天三夜的花鼓戏,是也不是?”

“都是些什么人在给我编本子呀。”石达开失笑,“我真不好那个,而且就算喜欢我也不会公开和天王唱反调,在天京时东王曾经请我去听什么《山伯访友》《桃园结义》,我都推了呢。说起来,乙荣五年我撤围庐州西上武昌,你随燕王东援镇江,咱们曾在舒城饯别,你当时说你队里有个同春班,平时出操练队、战时挖壕上阵,闲时还去给能人们唱戏,我还以为你只随口说说,现在看来是真的嘛。”

天王禁止戏剧的政策实属不近人情,石达开对于此类乱命的态度比较中立,他自己洁身自好绝不行违制之举,但对将士和百姓们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情节不严重,他不会不分青红皂白一律绳之以法。包括当年的男女别营政策,他就曾撞上了不过分的几例,当时也是训谕了双方后放人,以至于天王为此还下特旨,不点名地通报他对第七天军规过于宽容。

“我在你面前能那么不靠谱地随便乱说嘛,我还给他们改台本呢,开场戏都是‘上帝赐福’‘天国万岁 ’之类的,绝对不犯忌讳。”陈玉成哼哼唧唧。

“现在不比以往,多少人眼睛盯着你啊。以你现在的身份地位,稍有不慎便滋生物议,出格的事以后少做为好。”

陈玉成哑口无言,他知道石达开的话并非危言耸听,不久前他回到安庆便听说天王因为李秀成上那道‘仍用翼王、不用安王福王’的本章而大发雷霆,想来天王对朝中重臣的动向非常敏感。他略一踌躇说:“从天王撤了李丞相的职来看,他可能不是那么真心想请您回京。”

石达开摇头笑了,“我在安庆这四个月,天王除了一道义王金牌和一沓朝臣禀报没给别的什么。若是想让我回去,就不会在我出京之初派蒙得恩来抓我,抓不到再行怀柔。更何况我们最谈不拢的还在别处。”

“是因为军师一职么?说实话去年天王封您通军主将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咱们天朝历来是军师主政,主将再怎么说都不如军师名正言顺。”亲兵们远远跟着身后,漫长江边只有他二人闲庭信步,陈玉成言辞间也没有什么顾忌了。

“跟权力地位没有关系,即便今天封我为军师,明天又可以在军师上再设一职。”石达开冷笑,“我是要他给东王昭雪。”

“啊?”陈玉成被镇住了,他吃力地吐出几个字,“不是说杨逆,不是、是东王,逼封万岁么?”

石达开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还听到了什么说法?”

“嗯……东王逼封万岁、北逆无诏擅杀、燕佐助纣为虐……殿下,真相到底是什么?”陈玉成恳切地问。

“其中也少不了关于我的吧?”石达开追问。

“有说殿下和北逆早有勾结,有说殿下收买天京守军让他们来皖,还有什么自立为王建号太平安国丁巳元年之类的无稽之谈。”陈玉成坦然目视石达开,眼底的真诚一望可知,“我半个字都不相信,我与您虽然只有几面之交,但是殿下之为人我陈玉成自问还是了解的,您不是那样的人。”

石达开鼻中微酸,眼中也涌出潮热,他别过头去,将满腔思绪埋入暮色中。这一年里措手不及的阴谋、波谲云诡的局势、九死一生的命运、家破人亡的结局,个中滋味,只有漩涡中拼命挣扎的自己才能体味。他不奢望别人感同身受,只需一点毫无保留的信任就足以感动莫名,特别是这种真心来自他近来才倾心培养的陈玉成。

石达开沉默地走着,他有些后悔不该下意识谈论这个话题,或许是拂过脸颊温柔的江风,或许是陈玉成再自然不过的语气。理智告诉他应该让作为中流砥柱的陈玉成有所戒备,但是感情上他又怕真相会让陈玉成心生芥蒂,从而给这对新的君臣搭档带来裂痕。

皓月从山中升起,在江雾的掩映下透出朦胧的轮廓,照的长江愈发烟波浩渺。胆大的沙鸥盘旋而下,在江滩上翻找着可口的食物。陈玉成看出了翼王的犹疑,他指着砧板上的小鱼说:“殿下还记得在舒城吃那条鱼的时候么,你把鱼头分给豫王,把骨肉分给了陈丞相,把尾巴分给了周丞相,最后分给我的时候只有鱼翅……”

“嗯。”石达开当然记得,那时候他统帅陈玉成等皖北将领自安庆北上救援庐州,途中接到武昌告急,石达开研判庐州军情后决定暂缓援庐改为西上湖北,同时为了加强庐州城防,在与东王商量后令陈宗胜和周胜坤接替庐州守将护天豫胡以晃。是以当晚他以东道主身份,为陈周二位丞相接风,同时也为陈玉成壮行。

“当时稀里糊涂,不知道这是寓意展翅高飞。不过现在要分鱼的话,是不是该分给我鱼肚啦?”鱼头应的是高看一眼和唇齿相依,鱼骨应的是中流砥柱,鱼尾应的是委以重任,鱼肚自然就是推心置腹了。

石达开会心笑了,陈玉成是自己的“心腹”么,或许不是吧,自认识以来他俩的见面和交流都是为了公事,像今天这样漫无边际地聊天,似乎还是第一次。是朋友么,也不至于吧,如果是朋友应该无话不谈,虽然今晚的气氛是那样轻松自如,可是他现在已经失去了向别人倾诉的兴趣,更不奢求朋友的认同。是兄弟么,大概有一点吧,他一贯毫无保留地倾心培养任何一个下属,一视同仁地给文臣武将铺路,并非为了笼络人心,只是单纯地希望他们能够在残酷的战争中幸存。唯独对陈玉成,不由自主地多了一份呵护之心,那是无条件的付出,只是单纯地希望他安然成长。

但即便哪一种都不是,以陈玉成的人品和将来的地位,他应该也有权利知道真相。

石达开斟酌着告诉陈玉成,原本自己只是受到王长兄王次兄的排挤,直到不久前韦昌辉的父亲给他看了一封密函。“我令人送他遗属出城,他们跟着韦俊最安全。他父亲说有要事面陈,我本来不想见的。他父亲跟我致歉,又给我看了一张纸。那是一封没有用印的函,但是笔迹像天王,说东王谋逆,要他为国除奸。”

陈玉成长出一口气,喃喃地说:“这样说来,逼封万岁就是欲加之罪?”

石达开嗤笑,“如果东王真的逼封万岁,那么讨逆诛杨就是匡扶社稷的正义之举,这么荣耀的差使为何没人认领?”

江风将薄雾弥漫吹开,仿佛像一张网遮天兜地笼罩着芸芸众生,让人呼吸凝滞无处可退。陈玉成打了一个寒颤,石达开的只言片语包含着不可胜言的信息,侥幸逃生的韦父没胆子堵上全家的性命攀诬生杀予夺之权在握的天王,而没有盖玺的诏书若非天王亲笔,韦昌辉又怎敢做出谋逆之事。陈玉成慢慢消化着这些潜台词,震惊之余心中泛起一阵难过,天父为何如此无情,竟让英雄如此轻而易举地毁于竖子的阴谋,而人的胸襟该到何等度量,才能做到心平气和讲述自己与仇人父亲的会面。

陈玉成蹙眉,“我最早看到的五言告示里说疑多将图害,难道是因为您知道了东王被害的原因?”

“或许吧,虽然我并不能保证那张纸就是真的。我只要求为东王昭雪,并不想公布天京事变的真相。”石达开叹了口气,“我私下要蒙得恩转奏,并不公开上本,便是不愿意拿这件事作为拉帮结派的手段。如果天王同意,不仅可以安抚遍布大江南北东殿旧部之心,也能为他自己收揽民心。他不同意实质上是不肯为这件事低头认错,这又是我无法认同的,我不能让东王背负骂名含恨九泉。”

“既然天王不肯让步,那殿下为何不适当公开真相,包括您在天京城里受的那些委屈?韦秦两家人都在,都是证人啊。谣言甚嚣尘上,至少不能让天朝将士误会东王与您。”

石达开摇摇头,“知我者信我,我无须多言。我若大吐苦水,难道要让外小看天王的笑话么,难道要让清妖看天国的笑话么?”

陈玉成心中一片酸楚,石达开虽未明说,但是既然天王能轻而易举杀东王除北王,那翼王家人的血案天王至少也是默许或者纵容,再加上当年翼王逃出城时盖着天王玉玺贴遍全国的通缉,这其中桩桩件件仔细想来实在是让人无法对天王心生好感。仅仅是一个东王昭雪的提议就能让天王风声鹤唳至此,想来以他对翼王的态度,恐怕很难容许翼王在天国里继续主政了。

“这些通通与你无关。你放心,无论何时何地,我定会对天王忠贞不二,对天国矢志不渝。”石达开看他情绪低落,心里也不好受。

陈玉成叹了口气轻吁,“我怎会对殿下有他想。我只是遗憾,在我终于有资格您并肩战斗的时候,您却要走了。”

满天云雾不知何时已经散去,灿烂的星河将东去的大江点缀得波光粼粼,愈发显得天地并况水阔山长。石达开微笑着回视陈玉成说,“山水相连,我们终会再次见面。”

“嗯!“陈玉成强打起精神来,兴致勃勃地提议道,“殿下,如果咱俩下次见面时我有了新封号,你给我写幅门联吧,我不喜欢这个成天豫,太随意了。”

“我记着了。”石达开痛快地答应下来,随即话题一转,“烽烟四起正是男儿报国之时,希望玉成深自砥砺,早日立业立功,我也可以放心将国事交于你了。”

“非得殿下亲自前去不可么?”

“江西军情如火,李续宾围浔湖、张云兰围临江、李元度之人陈兵吉安,赣省各城缺少统一指挥,难以形成合力。你部刚从鄂东回来,正需要休整,而且你对江西也不熟悉,只能我亲自去。”

“对不起殿下,我这次被胡妖头缠上,没能四下武昌,现在小池口也丢了。”陈玉成赧然低语,“否则九江之围就不至于劳动您大驾了。”

石达开宽慰他,“胜败乃兵家常事,玉成无需介怀。胡林翼杨载福刚刚攻下黄梅蕲水,正是趾高气扬的时候,你能打到黄州已属不易了。不过有一点你没说对,我此行目标不是九江而是临江。”

“殿下不去九江?”陈玉成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瑞州、吉安和临江是我军在赣之核心,瑞州已陷于敌手,如果临江吉安再不保,则江西局势将不可挽回。我前期已经派去李兴隆几支部队支援浔湖,目前手下都是新兵,拉到九江城下硬打阵地战,我们赢面不大。若不能速胜,极容易陷入反包围。相较而言,九江城池坚固,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如能解围临江,则可由赣西北上解围九江。我们手里就这么点牌,只能有所取舍了。”

陈玉成踌躇着问:“可是万一九江等不到殿下回援呢?我不是对贞天候没有信心,只是湘妖现在正是不可一世的时候,卑职截获他们的书信里,都在嗷嗷叫嚣拿下九江呢。”

“我已经给贞天候去信,请他准备必要时突围,届时还需要你来接应。九江尚有两万之众,这支部队将充实到天京,京畿战事也可迎刃而解。”

陈玉成无法遏止心头泛起的担忧,“可是九江不保如何守安庆,安庆不存何以固天京?”

“天京天京,天国的京城才叫天京,只不过她现在恰好建在金陵而已。天京重要,难道安庆就不重要?九江重要难道临江就可有可无?城池不过是盔甲,不能成为我们软肋,如果万事均以天京一地为纲,那极有可能会作茧自缚。”

陈玉成露出询问的眼神,“可也不能像韦国宗那样不战而走啊?此衅一开,若上行下效,以后怎么治军?”

“韦俊不是不战而溃,他已经坚守武昌一年之久。武昌失守责任不在守将,更何况把援军撤下来靖难的是我。如果真的守不住,没必要阖城俱焚。韦俊虽然弃城但是保留了有生力量,不然他不可能在临江取得全歼刘长佑部的胜利。”石达开耐心解释道,“全军为上,存生为先,城池陷落仍可再夺,人若升天不可复生。”

看到陈玉成眼里满满的困惑、质疑和不敢苟同,石达开心中了然。东王过分看中城池的重要性,攻克名城大邑功至封王,失土可能不分青红皂白粗暴问斩,长年累月在这种严苛的军律间成长起来的陈玉成,耳闻目染的就是守将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守住防区。他心思恪纯,自然很难在仓促间接受石达开这种不以一城一地论得失的用兵之道。石达开也不指望三言两语就能改变他与生俱来的价值观,只是笑眯眯说,“此一节咱们暂时求同存异吧。你还小,以后慢慢就懂了。”

“我不小了,再说殿下你也大不了我几岁,哼。”陈玉成顶嘴倒是很利索。

“没大没小。”石达开玩心大起地弹了下陈玉成的额头,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你现在不过是豫爵,比本王还差的远,按天朝礼制咱们还不到兄弟相称的时候,快叫句叔叔我听。”

“你有点大人样行吗?”陈玉成抓狂。

插科打诨总是调节气氛的最好方法,两人玩笑了一会,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近了城西的大观亭水营,四年前石达开赴安庆抚民时在此筑半圆炮台、设榷关水卡,作为安庆江防的指挥部。远处的船厂里有节奏地传来叮咚敲打的声音,合着劳作的号子分外悦耳动听。石达开望着水雾中一座座战船的剪影出了神,甲寅四年秋他节制西征军务时在安庆设船厂,仿照清军最先进的战船打造太平天国自己的水师,这些训练有素的水军和精良的战舰在随后两年的作战中所向披靡,为太平天国牢牢把握住了制江权。可惜去年他经略江西后离开安徽,水师的建设因为人去政息而搁置,直到不久前他避祸再度来到安庆,太平天国的水师才重新拾起。

陈玉成猜到了他的难处,半是发问半是回答,“不走湖口就没有水师,没有水师就没法渡江。更何况殿下这几个月练好的兵都给我了,原来靖难之军也陆陆续续派去了彭泽湖口,你现在的新兵能跟得上急行军么。”

“相机而动吧,明知不可为也得为之。”石达开还是不习惯向旁人诉苦,他找了一块礁石拉陈玉成坐下,“先不说这个了,我有个计划你来参详下。”

石达开从去年解围天京时派张遂谋偏师佯攻浙江说起,把东进浙江解围天京的构思完完整整讲述给了陈玉成,包括进军路线、目标城市、人员安排、粮草补给等各个方面,很明显,他考虑这个战略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已经成竹在胸了。

“如果成功占据浙江,就能与天京守军前后夹击,再一次灭掉江南大营。即便是无法分清妖兵锋,也可截断江南大营的饷路,让他们不战而溃。殿下围魏救赵之计,可谓精彩至极!”陈玉成情不自禁地起立叫好。

石达开矜持一笑拉他坐下,“天京城防体系是我一手搭建起来的,上次回京辅政又带去了不少弟兄充实。天京固若金汤,等闲妖兵奈何不得,只要安省粮道在手,天京至少可保五年无虞。在此期间,由浙江西进,可与皖南赣东连成一片,足以拱卫天京了。”

“是啊,江浙是清妖盐粮之源和对外通商锁钥,一旦为我所有,就再也不用头疼缺粮了。”陈玉成兴奋地说。

“嗯,苏浙与皖赣唇齿相依,如果经略浙江有望,可以为天国提供一个稳固的后方。”石达开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冷静,“但是偏安一隅非长久之计。天国强弱在于下游,存亡则系于上游。与一代英雄争高下可在苏浙,与千古豪杰争品色仍需长江。”

“殿下训谕甚是,若无上游屏障,下游再富庶也只能是水月镜花。”陈玉成了然,他坚定地说:“当年我西进武昌时,在安庆的您是我的后盾。现在殿下启程南下,请放心将背后交给我吧。”

“玉成才干卓著又英勇无敌,皖省交给你我最放心。唯一一点我担心的就是,”石达开顿了顿,说:“你如此年轻便身居高位,旁人未必不服你军功,却很难接受你的年龄。”

石达开看着陈玉成,他的眼睛里瞬间泛起复杂的情愫,惊讶、委屈、难过、感动兼而有之,石达开知道这几句话可能勾起了陈玉成不愉快的回忆,作为过来人的石达开明白被无形排挤是何等难捱,他于心不忍,但还是说了下去,“要面对这些年长于你、成名早于你之人,非朝夕之力可使之心服口服。其中一旦有差池,于你于国便是铜山西崩洛钟东应的结果。其实,我本意并不想过早把你推到这个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危险万千的位置,但是时不我待,江西战局不容我继续在安庆主政,天王也不允我在卧榻之侧陈兵,此间不周之处,请玉成体谅。”

石达开躬身,向陈玉成端端正正行了半礼。

“殿下切不可如此!”陈玉成长跪在地,“您半年前令翼殿靖难部队统受卑职节制,是拿自己给我立威;不久派卑职率本部西征湖北远离安省,是给皖北其他将领一个缓冲期;近来更是在大小场合不遗余力为我铺路,这番栽培和雕琢的苦心,玉成感激莫名百身难筹!”他越说越动情,声音都带有哽咽了。

九月的夜晚已经带了一丝丝凉意,秋风卷起浪涛拍打着礁石,折成一朵朵浪花飞溅在征衣上。石达开也是鼻头一酸,他俯身拉起陈玉成,说不出话来。

半晌相顾无言,陈玉成自嘲似地说,“我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入营以来有赖您和其他大人扶持,一路顺风顺水盛气凌人惯了。直到天京出事往后的这一年,才真是体味了什么是人情冷暖、世道人心。我怕旁人说我故作矫情,不想、也没法和别人分说,既然您看出来了,玉成斗胆请殿下指点迷津。”

 “玉成也无需过于介怀,盛气总比暮气要好太多。军功是统帅地位的天然基石,胜利可以让一切流言蜚语无处遁形。至于为人处世方面,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

石达开拍拍他的肩膀说,“一是要能忍。成大事者争百年不争一夕,若是听到些许乱七八糟的闲言碎语,尽量息躁忍事,莫争气好胜。二是要多仁,服人以德不以力,以诚不以言,你的才能已经出类拔萃,现在需要的是更加和气处众、厚道服人。三是要敢恕。曲思于细必忘其大,锐精于近则忘其远。与其陷在犬牙加错的纠葛里画地为牢,不如专注做好自己的事,舍小利益方成大格局。四是会低头。你长悬中枢之外,固然可以超脱于勾心斗角,但可能陷入失去根基之困。天王虽撤去王长兄王次兄王位,却为他二人转设安福二爵,仍然是万人之上的主政者。你与他们相处切时,莫受我与天王恩怨的影响,按教义我是天王现在唯一的胞弟又知晓天京事变的是非,天王自然对我忌惮,但你我并无逾矩之交,天王不会对你打入别册,如我料不错,他反而会对你青眼有加格外信重。你要耐性子与他们磨合,争取他们的支持,不然早晚会有掣肘猜疑之时。不过,一肆他们视你为股肱,恐假你手行猥琐之事。君子从治命不从乱命,是否要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个中尺度只能你自己把握了。”

那天晚上,石达开围绕大大小小事宜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似乎要在启程前把所有牵肠挂肚的事情一一交代清楚。那时夜凉如水,星斗漫天,映得石达开面色和婉气度温文,一点都不像陈玉成初见他时那种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纵然他的有些观点陈玉成并不完全认同,但他还是认真地记下了。因为陈玉成知道在此之后,恐怕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毫无功利心地对他耳提面命了。

他们后来默契地缄口不语,并肩望着山巅望着战船望着江面,看着镇风塔尖若隐若现,看着巡江的将士渐行渐远。许久之后,陈玉成握住了石达开的双手,笑道,“匆忙之间无处备礼,我给殿下唱首歌送行吧,恭祝殿下福体康宁、诸事顺遂。”

浪花起舞、涛声低吟,陈玉成的清越的声音在江岸上盘旋而起,缓缓升入云霄之中。云层在夜空中分分合合,最终凝聚成一只睥睨苍穹的凤凰,展开羽翼翱翔于太空,伴着皓月清辉熠熠闪光。    

“你可知十五的月亮为谁圆

“今夜的星星为谁明

“月儿为你圆照你把家还

“星星为你明照你把路行。

“只要是你我月下常相伴

“赛过天上做神仙

“但愿十五月儿圆

“望月桥上再相见。”

后记:

写这篇文章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陈玉成和石达开之间会有什么交集,我一直把他们看成两代人,唯一的联系就是石达开远征后多次和陈玉成合作,以及陈玉成被俘后唯一夸赞的人是冯云山和石达开。捂脸

契机大概是我把镝非巨巨的《抉择》和《遥祭》发给阿苏后自己又认真看了一遍,哦完蛋了,一部好的文学作品真的有把人掰弯的魔力。于是乎什么英王好色、英翼传媒夫妻店之类的沙雕话题就这么上位了,于是一个关于英翼的脑洞也就这么出来了,嚣张.jpg。

带着先入为主的cp脑倒回去看历史,发现陈玉成和石达开在1857年之前并不是完全没有联系。从隶属上来说,左四军、典圣粮,石达开是陈玉成这两个条线上的双重领导,即便是中间隔了几层,但总归是根正苗红。从经历来说,湖口反击战陈玉成在江北的行动是直接受石达开指挥,免不得被下了死守广济黄梅之类的命令。从交情上说,攻破江南大营两军回师,石达开少不了夸一句玉成援镇好生英勇。

然而上面这些我一个都没写,因为心虚。我觉得自己写不好真实的陈玉成,写不出他的英气逼人,写不尽他的英雄本色。按照原来的计划,是应该有单骑下镇江和二次西征的段落的,但是我这拙劣的文笔厚不住大场面,渲染不出陈玉成何等凛凛丰姿,为了不唐突佳人,只能放弃了。与之类似的是,曾经想过一个临别赠礼的情节,无论是《天国恨》里南王赠给翼王的斩妖剑还是《血雨黯天京》里东王赠给翼王的干将剑,都将由石达开传递到陈玉成手上,作为理想信念的传承。可是我实在想不好应该让他们说什么,离别的愁绪不必再写,悲壮的气氛不忍心写,豪迈的情怀不适合写。青梅煮酒论英雄么,在我看来除了故事里的两个主角,其他人都是差可尔;忆往昔峥嵘岁月么,我不忍心让石达开回忆先他而去的故人在他的心上撒盐。如果不是剑,我又想不出来还有什么适合寄托情思,总不至于让翼王赠琴吧,英王又不好那个,反反复复勾勾画画后还是删掉了。

所以文中的主线情节全是虚构的,至少虚构的情节可以减轻好多心理负担。

按cp文箭头方向来说,文章英翼的成分多一些,主要是考虑到陈玉成那句“唯冯云山石达开差可尔”背后反映出的钦佩。鉴于两人的年龄和地位差距,文章更多地展现了陈玉成对石达开从一开始有所偏见到后来敬佩的心情。但是我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小说中安排了两章石达开视角的情节,在这几个部分里,重点表达他对陈玉成最真诚并且不带有功利心的理解、关心、提携和支持。

下面说说虚构的主线,即陈玉成作为细作去安庆探查帮太平军起获一堆粮草。这件事在历史中是这样记载的,“皖省司库尚存各州县解款三十万,又捐局银钱共六七万两,而冬漕待兑之米充溢省仓。抚军乃奏请将军装粮饷,运入庐州………讵藩司不用命,脱以护饷为词,退至舒城。一时贼氛骤至,悉弃其辎重而走,于是赍粮藉寇,悉为贼所有。”是不是太平军的卧底发现了踪迹不可考,但是太平军对情报人员的重视也是史料中随处可见,再加上太平军东下以来,在宿松第一次偏师上岸占领其他城市,结合以上三点,我虚构了这样一个太平军卧底的故事。而把故事主角交给陈玉成,则是试图解释为什么进入天京后他被授予典圣粮以及很快又得以领兵打仗,前者是因为太平军立功不仅只靠攻城略地还靠为天京缴获粮草,后者则是因为陈玉成在这件事中展现出了胆大心细的特点被东王,或者他的双重上司翼王垂青。

再说下文章中有据可查的部分吧,虽然是虚构小说但是不能太放飞,还是要讲究基本法的hhh。文章中罗大纲吴如孝相关情节、牌面牌尾的职责、太平天国情报安排、石达开的经历职责外貌爱好对宗教的态度与黄玉昆的相处模式(那个指挥大人陈玉成同学不认识所以就没点名但是看翼王给他还礼就能看出来是他岳父啦)、太平军编制和战法、太平天国水军水师和水战、安庆易制和胡玉美、天历和旧历、太平天国戏剧政策、天京事变的是是是非非、远征初期的战略安排等,基本上都是在严格依据史料的前提下做的适度演绎。

文章最后本来还有一段石达开对陈玉成的交待,比如希望他在力所能及之处照应翼殿将士留在江南的家属(比如赖裕新的老母等等),或者给他遇难家人的祭扫之类,后来想想前一个太小家子气了,难道他不说陈玉成就不会做了么,后一个人家陈玉成和你又不熟而且忙的很,哪有时间跑天京你王府里打扫卫生呢,还是不要狗尾续貂破坏气氛吧了。所以就以陈玉成给石达开唱黄梅戏结束吧,就像艾德蒙唐泰斯在婚宴上被带走的那个时候一样,普普通通、平平淡淡而又匆匆忙忙,他们都以为还能再次见面,直到多少年后才会发现,这场离别意味着永别。

最后说下题目“在水一方”。几个故事发生的时间是秋冬,是为白露为霜;两位主角结缘的地点是武昌安庆,是为在水一方;日后两人渐行渐远,物理空间意义上而非感情上,是为道阻且长;故事中的试图展现的情感是引导、追随和传承,是为伊人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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